□ 余成龙
我以前总说，要给父亲写一篇文章，可真提起笔，却不知从何写起。此刻，一缕阳光悄然洒进房间，在白墙上投下规整的灰色线条，恰似一张素净的纸，不见阴影。时光似在其上默默书写，也许写着写着，字迹便会立起，汇聚成那道熟悉的身影——父亲的背影。
2020年是极不寻常的一年，年初，疫情肆虐，春节返乡的父亲因此滞留家中。老家西边有片韭菜地，荠菜长得正旺。父亲闲不住，便去挖荠菜。他弯下腰，一手攥住荠菜，一手拿小铲子，小心翼翼地将菜根挖出。我跟在他身后帮忙，却总是挖断菜根。
过了会儿，我坐下休息，父亲仍在忙活儿。他腰背微微弓起，灰色衬衣被汗水浸湿，紧紧贴在背上。
荠菜被父亲用来包饺子、下面条，吃多了难免腻味，他便又炒上几个热菜，青椒炒肉尤其香。暗红与鲜绿搭配，满是人间烟火气，每次吃，总会想起他挖荠菜的背影。
一日停电，我打开台灯以便父亲做饭。他在厨房里忙碌着，一会儿弯下腰看炉子，一会儿在案板上切菜。他手中的刀刃随着腕部的抖动舞蛇走龙，案板上跳跃着一堆或红或白的光点，灯光将他的背影拉得很长很长。
三月，父亲开始急切地联系去工作地的客车。他在老家的平楼上来回踱步，电话刚挂断又发微信。
“伟哥，在忙吗？你说的发车是啥时候？”
“高速还不能上吗？”
……
父亲发完语音后，总是自己又听几遍。我想，他反复听，是担心自己说得不够清楚。多年在外打工，与人交流时，精准传达信息对他而言至关重要。再者，父亲也是个谨慎的人。
我看着父亲，他静静地伫立在楼上，背影微弓，像是一棵树，一棵被岁月拖拉得已经有些龟裂、臃肿而又驼背的树。
他凝视着远方的田野，像是在思索着什么，又仿佛只是放空自己，沉浸在这片刻的宁静之中。一抹云霞受夜的嘱托，挂在西方天穹，余晖在他短发上俏皮地跳跃着。
几天后，疫情有所缓和，我和父亲去逛超市。结账时，父亲看到一瓶品牌酒的价格，不禁脱口而出：“这么贵啊，那我再去看看别的酒。”跟售货员说完，他便转身走向货架。不一会儿，他空手而归。我悄悄收回看向他的目光，暗暗记下那瓶酒摆放的位置。
临行前，父亲做了顿丰盛的饭菜。桌上没酒，他却像喝醉了似的，和家人说了很多话。讲完在外地的见闻，他又说起往年糗事，眉飞色舞，滔滔不绝，像个赢了游戏的孩子，在大人面前尽情炫耀战果。
我突然说：“爸，明天我去车站送您。”他愣了一下，随即点头：“好，明天我再跟你交代些事儿。”
凌晨5时，天色雾蒙蒙的，远处高楼与近处街道都看不真切，车站里却已来了不少人。父亲和车站工作人员交谈着，一只手自然垂在腿边，另一只手插在口袋里。他站了许久，原本努力挺直的背渐渐松弛，于是又使劲儿伸展身子，不愿坐下，说毕竟要在车上坐很久。
然而，客车提前到了。父亲匆匆上车，估计连昨天说要交代我的话都忘了。客车启动，他透过车窗对我挥了几下，最终转过头去。此时，雾气渐渐散去，阳光一点点穿透云层，洒下柔和的光芒。
“万事胜意，照顾好自己。”刚到家，我便收到了父亲发来的微信留言。我坐在书桌前，看着桌上那瓶没来得及送给父亲的名牌酒，心中五味杂陈。
在记忆的长河中捞了许久，往昔的片段如珍珠般被我拾起，我终于满载而归。往事一一浮现，而他的背影，仿佛越来越矮小，又好像越来越高大。
于是，我落笔，一段文字突兀地横亘在洁白的纸上：
“走在您身后，看着您高大的背影，那也是一种安心。”
我将这段话以语音形式发给父亲，接着，自己反复听了好几遍。